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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9章 永明火（一）崔先生真是没人样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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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里镇的清晨,??是给万来客栈阁楼上飘来的一声胡琴拉开的。
万来客栈以前叫“进宝客栈”，几年前听说要建腾云蛟站才改的“万来”，打算喜迎“万方来客”。结果站没建成,??万方来客也不知道在哪猴山上扯旗。这穷酸破客栈自然不配沾修士老爷们的仙气，便只有些途径的小生意人扎堆落脚。
野狐乡大集已经过了,??此是淡季，万来客栈的生意寥落得很,??好在最近来了野乐师，一人比一戏班子故事多。
自从这位来了，万来客栈后院里养的大公鸡不打鸣了。
每天天刚蒙蒙亮,??楼上就准“吱”一声，那位乐师崔先生也不睡懒觉,??准开始新一天的思春。
弦子有点受『潮』，琴声凄凄切切,??他一天到晚不是哀叹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”，就是大弹“怀才不遇孤单寂寞”,??而直抒胸臆,??而借怨『妇』体自我寄托，一点屁事，花样挺多。
老板娘每天跟着他琴声起早，扫洒庭院、劈柴打水,??指挥手下俩跑堂并一厨子干活。
老板娘姓陶——陶县有“陶”“王”“徐”三大姓，七成人是这三家的——老辈人唤她“嫂”，小辈便喊“『奶』『奶』”，是寡『妇』，丈夫死了十一年，她胆子大,??自己靠这野狐乡里的“凶买卖”养活了俩孩子。孩子长大各自成家，她也两鬓斑白，自觉有股子英雄意气没使尽，便将小客栈继续经营了下去。
西楚远不及大宛富庶，似乎也就不像对岸那样讲“礼数教化”，尤其在这种边陲之地，靠男人养不活一家老小——给钱多的活费人，不费人的吃不饱。因此『妇』人们出来抛『露』面做事很常见，反而不像南宛那么招人闲话。
陶『奶』『奶』干起活来，着令人赏心悦目，饱满的胳膊腿动作起来，仿佛一种带着特殊韵律的舞蹈，绝不拖泥带水。她发虽白，抡起斧子却断然没有三下劈不开的木柴，在自己的小院里吆喝着指挥若，就像宝刀不老的将军。
这边一热火朝天起来，连楼上那位崔先生的唧唧歪歪声不由得跟着她的节奏快了起来，病中『吟』活活拉成了赛马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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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奶』『奶』将抹布往肩一甩，擦了把汗，朝楼上喊道：“崔先生，吃点什么？”
崔先生在赛马曲的余韵里抖腿，闻声顺手拉起胡琴，“哎哟哈哟”地回了她几音。
可惜『奶』『奶』不是知音：“说人话！”
崔先生便探出一颗臊眉耷眼的脑袋：“有什么吃什么，放辣的。”
『奶』『奶』听完，一双比人短一截的眉竖了起来，觉崔先生真是没人样。
这位崔先生年纪虽然大了点，但生得人高马大，一副好身胚。然而此人竟臭不要脸地自称有痨病，干不了活，可除了有一天吐了口血，『奶』『奶』就没听他咳嗽过一声……吐的那口血染红了一整块汗巾，看着就不像真的，尤其他有事没事把那玩意拿出来哆嗦几下，表演『性』质昭然若揭。有一天『奶』『奶』不小心给他洗了，他就再没能成功吐出第块。
据此，『奶』『奶』断他那血汗巾是假的，不从哪找的鸡血狗血抹的。
一开始，『奶』『奶』以为这游手好闲的崔先生是家道中落的少爷秧子，后来发现真不是。
前天一场暴雨浇坏了客栈西边的房，是崔先生帮着修的，修完这鸡贼狮子大开口，抵了十天住店钱。他干起活来其不孬，锛凿斧锯之类乍一拿起来挺扭，试几下就利利索索地上了手。说来也奇怪，他那双手上细皮嫩肉的，也没有老茧，做这些事却轻车熟路，仿佛梦里千锤百炼过。
他能写算，说得出来的字写，『奶』『奶』认为，镇能达到这种水平的一只手能数过来。于是她就很想不通：干点什么不能成家立业呢？人这么大年纪，快给儿女物『色』婚事了，这崔先生在到处浪，每天抱着把半吊钱买的破胡琴做白日梦，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。
崔先生涎着脸上楚戏班子里试过曲，人家没要，说这爷们儿吊着张丧脸，拉琴的动静夜哭郎似的，看着不老吉利，带出去怕找打。唯有殷人家出殡的候，司仪们愿意叫他去给伴奏，气氛绝佳，因此他一没钱就盼着有人行“驾鹤礼”。
“……”后厨传来一嗓子卡住了似的声音。
万来客栈的厨子是结巴，小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，家人养活不起，索『性』扔了。『奶』『奶』在一暴雨夜里将他捡回来，起了叫“大雨”，当半儿拉扯大，十三四岁上就让他跟老厨子学手艺。前年老厨子中了风，小厨子便接了班，人虽傻，但本分能干活。
『奶』『奶』：“干什么？”
厨子一脑门汗，半天憋出一句：“大大大锅、锅炉又……”
后厨的大锅炉是黑市上淘来的，正经八百南宛货，厂里淘汰的，是整客栈最值钱的东西。烧水烧饭一锅出，提多方便，就是经年日久，容易出『毛』病。
『奶』『奶』也弄不明白这些蒸汽玩意，便叫道：“崔先生，锅炉你不弄？”
崔先生“嘎吱嘎吱”地葬着秋月与春花，拨冗哼唧了一句：“没吃饭呢。”
“锅炉坏了吃屁，你给弄好了，抵五天账。”
“哎。”崔先生话也没有了，挥起大长腿，他两步从楼上迈下来，又“断肠”又“魂销”地奔了傻厨子，修锅炉去了。
“『奶』『奶』喂！”一跑堂叫道，“有客上门！”
陶『奶』『奶』一愣，抬看了一眼刚蒙蒙亮的天『色』，心道：这么早？
迎到前一见来客，『奶』『奶』心里就明镜似的，只见那位客人虽极往不起眼里打扮，身姿却不像那么回事——背直了，看远处的候下意识眯眼，刻意转听动静，好像耳朵也不好使。
这是两位仙尊。
她端起和气生财的笑脸上前福了一福，解释说小店锅炉出了点『毛』病，贵客要喝热水恐怕得稍坐。
要是过去，她不敢想象自己能跟仙尊这样体面的说话。
开店做生意，三教九流打交道，她见人并不怯场，只是仙尊们——尤其麒麟卫大人，身上有股子“仙气”，能压得人抬不起来，更提把话说清楚。
可是那天『迷』『迷』糊糊的岁显灵，说了一句“陶县以后再无仙魔”之后，奇了！做梦似的，果然就成真了！外修士们进来变得跟凡人一样，不如粗手笨脚惯了的凡人灵便，再也没有那些呼风唤雨的鬼神当街斗殴了，连中秋月『色』澄澈几分。有外乡回来的，说陶县同外面完不一样，留宿一宿能神清气爽。
那之后，来县里明察暗访的仙人就没断过，万来客栈接待过好几拨了，陶『奶』『奶』已经能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“尊长”。她现在挺欢迎这些人，一来仙尊们手松，花钱没数。来这些往日里阳一般不可直视的大人物身上没了那股“仙气”，陶『奶』『奶』便又能言善辩起来，每次挺起腰杆得体地回完仙尊话，她能暗自得意很久。
正这，便听外面有马车响，客栈里两位贵客闻声紧张地站了起来。
陶『奶』『奶』心跳得快了起来：大人物。
就听门帘一响，外面进来一“纯白”的男子。
此人发白、衣裳也白，皮肉也不见丁点血『色』，脸上戴着一张雪白的面具。
客栈中两位修士忙上前见礼，唤“师叔祖”。
那“白人”摆摆手进了门，高高在上却不失风度地冲看呆了的陶『奶』『奶』一点，面具下『射』出的目光霜雪一般，冷飕飕地刮过这破破烂烂的小客栈。
先到的两修士侍立两侧，其中一开口陶『奶』『奶』：“你是老板？”
“『妇』正是。”
那修士便冲她亮了张令牌，又道：“此处近来见过生人吗？”
令牌上写了什么字，陶『奶』『奶』看不懂，只觉得这架势像麒麟卫，忙低眉顺目地回道：“禀尊长，不……”
她话没说完，就听后厨“咣”的一声，众人的目光登被那动静吸引过去，大锅炉又“噗噗”地喷起气来。
然后一人擦着手从后面进来。
陶『奶』『奶』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：是了，崔先生其刚来没多少日子。
但说来奇怪，许是他亲切的乡音，许是他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那劲儿，陶『奶』『奶』压根没意识到他算“生人”，这儿想起来了，又莫担惊受怕起来。
下一刻，崔先生直直地对上了那雪白面具下的目光，他不躲闪，反而稀奇地瞪大了眼，嘴里“嚯”了一声。接着，这浑身透着股懒散的男子又“机灵”了起来，后知后觉地将他那身赖赖唧唧的气质收起来，一弯腰：“尊长们好。”
说完，他溜边找了地方坐，悄悄说道：“『奶』『奶』，锅炉好了，换截管就得。”
陶『奶』『奶』了神，面不改『色』地冲那白面具道：“回尊长，眼下没有大集，小店住的只有几往来的行脚小贩，是熟客……几位要用点什么？”
“白面具”不知为什么，不错眼珠地盯着崔先生，正巧崔先生也在偷瞄白面具，被人逮了正着，他忙不敢看了，眼观鼻鼻观口地往角落里缩了缩。
旁边站着的修士便道：“这位可不像是风餐『露』宿的行脚商贩。”
陶『奶』『奶』若无其事道：“嗐，他啊，是乡下老光棍，没家没业的闲汉混混，平日里住在小店里，干点杂活抵账。”
崔先生闻言，似乎想辩解，又不敢得罪老板娘的样子，起身嘀咕了一句：“回尊长，区区乃是一位乐人，以……”
后面半句被陶『奶』『奶』一眼神瞪回去了。
“白面具”又若有思地端详了他片刻，才收回视线，几修士只点了一壶热茶，茶上来以后却没沾嘴唇，放下零钱便走了。
这几人一走，万来客栈里的三教九流才算松了口气，小声议论起来。
有住店的卖炭贩子捅了崔先生一下，笑嘻嘻地道：“‘念喜’的乐人？”
“放屁，那是给朋友面子，过去帮忙。”崔先生闻言一转身，活蹦『乱』跳地大吹特吹起来，什么“在金平菱阳河边弹过琴”、“金平蒸汽船里喷的烟是桂花味”之类。
陶『奶』『奶』快听不下去，将手巾丢给他：“你可拉倒吧，擦擦你脸上的灰。”
崔先生：“『奶』『奶』，早起给加蛋嘿。”
『奶』『奶』叉着腰：“我看你像蛋。”
崔先生也不生气，就笑盈盈地看着她。这痨病鬼其貌不扬，一张带着菜『色』的脸，一笑是褶子，『乱』七八糟的小胡子挡着下半张脸，唯有一双眼，多情得好像从人那偷来的。他提无理要求的候从不挤眉弄眼，就眼巴巴地盯着人看，眼珠上浮着一层光，不知怎的就每次能得逞。
有候陶『奶』『奶』想，说不这狗东西真傍过花魁，便道：“你啊，说媳『妇』成家，照日子过不行吗？非得娶天仙啊？”
“倒也不是。”崔先生大言不惭道，“比我俊俏点就行。”
陶『奶』『奶』：“……”
但凡要点脸，哪怕就一杯底呢，得是多好的男人？
万来客栈后面，马车里戴面具的白发男人听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，敲了敲车门，马车便辘辘地往十七里镇深处走去。陶县“坏”得彻底，连他也没了灵，怕是只有月满先圣才能看出此地古怪在何处了。
崔先生——奚平拿筷子轻轻敲着转生木做的餐桌，将消息传给了陆吾：“三岳悬无亲至。”
余尝趁项清被困陶县，连夜逃往了海外。
这位顶尖的间修士在掩藏行踪方面果然有两把刷子，一块灵石也没有带出西楚。三岳山得到消息已经晚了，紧急联系其他三，至今没找到此人一点踪迹。
余尝带着破法消失，余家湾族长殒落，内库被炸，『乱』作一团，却是有苦说不出——一间宗族，凭什么持有那么多灵石？灵石又是哪来的？这说不清，本来就有无数双眼盯着余家湾这宝地呢，余尝这一釜底抽薪，周遭豺狼们蠢蠢欲动起来。
东衡三岳懒得管他们这些破事，仙山发愁的是陶县。
陶县眼下这种情况无疑是破法做的手脚，可破法下落不明，整一县的老百姓一无知，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日子，灵山万万没有不顾生强行移平此地的道理——况且也做不到，截至此，麒麟卫、三岳内门，至少已经来了五六拨人，连蝉蜕亲自来了，无一例外，进来就变凡人。
可不见悬无长老的面具换成带窟窿眼的了么。
悬无的马车开进十七里镇的“大道”上，年久失修的路不平整，管车里坐的是蝉蜕是神仙，照样给颠成筛子。
忽然，赶车的弟子笨拙地拉住缰绳。
他似乎和人交涉了两句，随后从车门里递进一样东西：“师叔祖，您看。”
蛇王仙宫炸飞以后，当地人又开始用“烟云柳”雕刻岁神牌，这一回，神牌改换面了。
悬无接过来，只见那木牌做工粗糙，但五官神态依稀能看出大概的模子——就是余尝。
“岁“是什么？
这不好说，在南宛这种严禁间修士、对谓“邪祟”用重典的地方，“邪祟”们为了生存，互相抱团，捏造一“偶像”做自己的标志。遇上天灾人祸，老百姓病急『乱』投医，逮着什么神求，久而久之，将这些莫其妙的“神仙”纳入间传说。
而西楚这种黑市半公开化的地方，情况要更复杂一些：有些雄踞一方的大宗族野心包天，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，给自家祖宗美化出来历，愚们不明以，就以此为寄托。陶县没有大宗族，以前的地蛇是很能到处钻营的邪祟，相传这谓“岁”就是他带来的，是不知谓的木雕泥胚。
上一次银月轮下凡除妖邪，秋杀死了，银月轮却余怒未消，虽然后来查出是那位点金手身上有一截永春锦，但悬无直觉蛇王仙宫里秘密供奉的神像有题……若他没记错，烟云柳也曾是一种伴生木。
可是峡江一代烟云柳到处是，穷苦人家刻祖宗牌位用这东西，拿烟云柳刻的神像也不止这一尊。可是莫其妙的，悬无就是觉得这陶县的“岁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。
他将木牌扣在掌心，毫无血『色』的手指轻轻敲打着：对应烟云柳——宛人叫“转生木”的上古魔神最后似乎是殒落在了南宛。
余尝调取余家湾十万两白灵在陶县引爆了聚灵阵，驱逐了月影……刻在转生木上的神像变成了余尝的形象……
而项清说，余尝似乎勾结了南宛陆吾。
此事千丝万缕，背后似乎指向了玄隐山。
玄隐这百年中，先后两位蝉蜕出事，赵隐更是直接道心破碎殒落当场。他们这是要干什么？
也被熔金炉烧化了地脉，打算重蹈阖的覆辙？
悬无脸『色』微沉声：“回吧。”
公然派细作潜入撒野，宛人欺人甚。
“通知麒麟卫，立刻在此地成立分部，就建在禁灵线以外。禁灵线以内，调边防驻军驻扎，即日起严查进出人口，将有居登记在册，籍贯、亲眷等部列示清楚，不得隐瞒。陶县渡口关闭，任何外人士不得从此地上岸。”悬无说道，“有，叫人清除陶县内有烟云柳，令百姓不得传信这些邪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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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来客栈以前叫“进宝客栈”，几年前听说要建腾云蛟站才改的“万来”，打算喜迎“万方来客”。结果站没建成,??万方来客也不知道在哪猴山上扯旗。这穷酸破客栈自然不配沾修士老爷们的仙气，便只有些途径的小生意人扎堆落脚。
野狐乡大集已经过了,??此是淡季，万来客栈的生意寥落得很,??好在最近来了野乐师，一人比一戏班子故事多。
自从这位来了，万来客栈后院里养的大公鸡不打鸣了。
每天天刚蒙蒙亮,??楼上就准“吱”一声，那位乐师崔先生也不睡懒觉,??准开始新一天的思春。
弦子有点受『潮』，琴声凄凄切切,??他一天到晚不是哀叹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”，就是大弹“怀才不遇孤单寂寞”,??而直抒胸臆,??而借怨『妇』体自我寄托，一点屁事，花样挺多。
老板娘每天跟着他琴声起早，扫洒庭院、劈柴打水,??指挥手下俩跑堂并一厨子干活。
老板娘姓陶——陶县有“陶”“王”“徐”三大姓，七成人是这三家的——老辈人唤她“嫂”，小辈便喊“『奶』『奶』”，是寡『妇』，丈夫死了十一年，她胆子大,??自己靠这野狐乡里的“凶买卖”养活了俩孩子。孩子长大各自成家，她也两鬓斑白，自觉有股子英雄意气没使尽，便将小客栈继续经营了下去。
西楚远不及大宛富庶，似乎也就不像对岸那样讲“礼数教化”，尤其在这种边陲之地，靠男人养不活一家老小——给钱多的活费人，不费人的吃不饱。因此『妇』人们出来抛『露』面做事很常见，反而不像南宛那么招人闲话。
陶『奶』『奶』干起活来，着令人赏心悦目，饱满的胳膊腿动作起来，仿佛一种带着特殊韵律的舞蹈，绝不拖泥带水。她发虽白，抡起斧子却断然没有三下劈不开的木柴，在自己的小院里吆喝着指挥若，就像宝刀不老的将军。
这边一热火朝天起来，连楼上那位崔先生的唧唧歪歪声不由得跟着她的节奏快了起来，病中『吟』活活拉成了赛马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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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奶』『奶』将抹布往肩一甩，擦了把汗，朝楼上喊道：“崔先生，吃点什么？”
崔先生在赛马曲的余韵里抖腿，闻声顺手拉起胡琴，“哎哟哈哟”地回了她几音。
可惜『奶』『奶』不是知音：“说人话！”
崔先生便探出一颗臊眉耷眼的脑袋：“有什么吃什么，放辣的。”
『奶』『奶』听完，一双比人短一截的眉竖了起来，觉崔先生真是没人样。
这位崔先生年纪虽然大了点，但生得人高马大，一副好身胚。然而此人竟臭不要脸地自称有痨病，干不了活，可除了有一天吐了口血，『奶』『奶』就没听他咳嗽过一声……吐的那口血染红了一整块汗巾，看着就不像真的，尤其他有事没事把那玩意拿出来哆嗦几下，表演『性』质昭然若揭。有一天『奶』『奶』不小心给他洗了，他就再没能成功吐出第块。
据此，『奶』『奶』断他那血汗巾是假的，不从哪找的鸡血狗血抹的。
一开始，『奶』『奶』以为这游手好闲的崔先生是家道中落的少爷秧子，后来发现真不是。
前天一场暴雨浇坏了客栈西边的房，是崔先生帮着修的，修完这鸡贼狮子大开口，抵了十天住店钱。他干起活来其不孬，锛凿斧锯之类乍一拿起来挺扭，试几下就利利索索地上了手。说来也奇怪，他那双手上细皮嫩肉的，也没有老茧，做这些事却轻车熟路，仿佛梦里千锤百炼过。
他能写算，说得出来的字写，『奶』『奶』认为，镇能达到这种水平的一只手能数过来。于是她就很想不通：干点什么不能成家立业呢？人这么大年纪，快给儿女物『色』婚事了，这崔先生在到处浪，每天抱着把半吊钱买的破胡琴做白日梦，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。
崔先生涎着脸上楚戏班子里试过曲，人家没要，说这爷们儿吊着张丧脸，拉琴的动静夜哭郎似的，看着不老吉利，带出去怕找打。唯有殷人家出殡的候，司仪们愿意叫他去给伴奏，气氛绝佳，因此他一没钱就盼着有人行“驾鹤礼”。
“……”后厨传来一嗓子卡住了似的声音。
万来客栈的厨子是结巴，小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，家人养活不起，索『性』扔了。『奶』『奶』在一暴雨夜里将他捡回来，起了叫“大雨”，当半儿拉扯大，十三四岁上就让他跟老厨子学手艺。前年老厨子中了风，小厨子便接了班，人虽傻，但本分能干活。
『奶』『奶』：“干什么？”
厨子一脑门汗，半天憋出一句：“大大大锅、锅炉又……”
后厨的大锅炉是黑市上淘来的，正经八百南宛货，厂里淘汰的，是整客栈最值钱的东西。烧水烧饭一锅出，提多方便，就是经年日久，容易出『毛』病。
『奶』『奶』也弄不明白这些蒸汽玩意，便叫道：“崔先生，锅炉你不弄？”
崔先生“嘎吱嘎吱”地葬着秋月与春花，拨冗哼唧了一句：“没吃饭呢。”
“锅炉坏了吃屁，你给弄好了，抵五天账。”
“哎。”崔先生话也没有了，挥起大长腿，他两步从楼上迈下来，又“断肠”又“魂销”地奔了傻厨子，修锅炉去了。
“『奶』『奶』喂！”一跑堂叫道，“有客上门！”
陶『奶』『奶』一愣，抬看了一眼刚蒙蒙亮的天『色』，心道：这么早？
迎到前一见来客，『奶』『奶』心里就明镜似的，只见那位客人虽极往不起眼里打扮，身姿却不像那么回事——背直了，看远处的候下意识眯眼，刻意转听动静，好像耳朵也不好使。
这是两位仙尊。
她端起和气生财的笑脸上前福了一福，解释说小店锅炉出了点『毛』病，贵客要喝热水恐怕得稍坐。
要是过去，她不敢想象自己能跟仙尊这样体面的说话。
开店做生意，三教九流打交道，她见人并不怯场，只是仙尊们——尤其麒麟卫大人，身上有股子“仙气”，能压得人抬不起来，更提把话说清楚。
可是那天『迷』『迷』糊糊的岁显灵，说了一句“陶县以后再无仙魔”之后，奇了！做梦似的，果然就成真了！外修士们进来变得跟凡人一样，不如粗手笨脚惯了的凡人灵便，再也没有那些呼风唤雨的鬼神当街斗殴了，连中秋月『色』澄澈几分。有外乡回来的，说陶县同外面完不一样，留宿一宿能神清气爽。
那之后，来县里明察暗访的仙人就没断过，万来客栈接待过好几拨了，陶『奶』『奶』已经能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“尊长”。她现在挺欢迎这些人，一来仙尊们手松，花钱没数。来这些往日里阳一般不可直视的大人物身上没了那股“仙气”，陶『奶』『奶』便又能言善辩起来，每次挺起腰杆得体地回完仙尊话，她能暗自得意很久。
正这，便听外面有马车响，客栈里两位贵客闻声紧张地站了起来。
陶『奶』『奶』心跳得快了起来：大人物。
就听门帘一响，外面进来一“纯白”的男子。
此人发白、衣裳也白，皮肉也不见丁点血『色』，脸上戴着一张雪白的面具。
客栈中两位修士忙上前见礼，唤“师叔祖”。
那“白人”摆摆手进了门，高高在上却不失风度地冲看呆了的陶『奶』『奶』一点，面具下『射』出的目光霜雪一般，冷飕飕地刮过这破破烂烂的小客栈。
先到的两修士侍立两侧，其中一开口陶『奶』『奶』：“你是老板？”
“『妇』正是。”
那修士便冲她亮了张令牌，又道：“此处近来见过生人吗？”
令牌上写了什么字，陶『奶』『奶』看不懂，只觉得这架势像麒麟卫，忙低眉顺目地回道：“禀尊长，不……”
她话没说完，就听后厨“咣”的一声，众人的目光登被那动静吸引过去，大锅炉又“噗噗”地喷起气来。
然后一人擦着手从后面进来。
陶『奶』『奶』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：是了，崔先生其刚来没多少日子。
但说来奇怪，许是他亲切的乡音，许是他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那劲儿，陶『奶』『奶』压根没意识到他算“生人”，这儿想起来了，又莫担惊受怕起来。
下一刻，崔先生直直地对上了那雪白面具下的目光，他不躲闪，反而稀奇地瞪大了眼，嘴里“嚯”了一声。接着，这浑身透着股懒散的男子又“机灵”了起来，后知后觉地将他那身赖赖唧唧的气质收起来，一弯腰：“尊长们好。”
说完，他溜边找了地方坐，悄悄说道：“『奶』『奶』，锅炉好了，换截管就得。”
陶『奶』『奶』了神，面不改『色』地冲那白面具道：“回尊长，眼下没有大集，小店住的只有几往来的行脚小贩，是熟客……几位要用点什么？”
“白面具”不知为什么，不错眼珠地盯着崔先生，正巧崔先生也在偷瞄白面具，被人逮了正着，他忙不敢看了，眼观鼻鼻观口地往角落里缩了缩。
旁边站着的修士便道：“这位可不像是风餐『露』宿的行脚商贩。”
陶『奶』『奶』若无其事道：“嗐，他啊，是乡下老光棍，没家没业的闲汉混混，平日里住在小店里，干点杂活抵账。”
崔先生闻言，似乎想辩解，又不敢得罪老板娘的样子，起身嘀咕了一句：“回尊长，区区乃是一位乐人，以……”
后面半句被陶『奶』『奶』一眼神瞪回去了。
“白面具”又若有思地端详了他片刻，才收回视线，几修士只点了一壶热茶，茶上来以后却没沾嘴唇，放下零钱便走了。
这几人一走，万来客栈里的三教九流才算松了口气，小声议论起来。
有住店的卖炭贩子捅了崔先生一下，笑嘻嘻地道：“‘念喜’的乐人？”
“放屁，那是给朋友面子，过去帮忙。”崔先生闻言一转身，活蹦『乱』跳地大吹特吹起来，什么“在金平菱阳河边弹过琴”、“金平蒸汽船里喷的烟是桂花味”之类。
陶『奶』『奶』快听不下去，将手巾丢给他：“你可拉倒吧，擦擦你脸上的灰。”
崔先生：“『奶』『奶』，早起给加蛋嘿。”
『奶』『奶』叉着腰：“我看你像蛋。”
崔先生也不生气，就笑盈盈地看着她。这痨病鬼其貌不扬，一张带着菜『色』的脸，一笑是褶子，『乱』七八糟的小胡子挡着下半张脸，唯有一双眼，多情得好像从人那偷来的。他提无理要求的候从不挤眉弄眼，就眼巴巴地盯着人看，眼珠上浮着一层光，不知怎的就每次能得逞。
有候陶『奶』『奶』想，说不这狗东西真傍过花魁，便道：“你啊，说媳『妇』成家，照日子过不行吗？非得娶天仙啊？”
“倒也不是。”崔先生大言不惭道，“比我俊俏点就行。”
陶『奶』『奶』：“……”
但凡要点脸，哪怕就一杯底呢，得是多好的男人？
万来客栈后面，马车里戴面具的白发男人听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，敲了敲车门，马车便辘辘地往十七里镇深处走去。陶县“坏”得彻底，连他也没了灵，怕是只有月满先圣才能看出此地古怪在何处了。
崔先生——奚平拿筷子轻轻敲着转生木做的餐桌，将消息传给了陆吾：“三岳悬无亲至。”
余尝趁项清被困陶县，连夜逃往了海外。
这位顶尖的间修士在掩藏行踪方面果然有两把刷子，一块灵石也没有带出西楚。三岳山得到消息已经晚了，紧急联系其他三，至今没找到此人一点踪迹。
余尝带着破法消失，余家湾族长殒落，内库被炸，『乱』作一团，却是有苦说不出——一间宗族，凭什么持有那么多灵石？灵石又是哪来的？这说不清，本来就有无数双眼盯着余家湾这宝地呢，余尝这一釜底抽薪，周遭豺狼们蠢蠢欲动起来。
东衡三岳懒得管他们这些破事，仙山发愁的是陶县。
陶县眼下这种情况无疑是破法做的手脚，可破法下落不明，整一县的老百姓一无知，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日子，灵山万万没有不顾生强行移平此地的道理——况且也做不到，截至此，麒麟卫、三岳内门，至少已经来了五六拨人，连蝉蜕亲自来了，无一例外，进来就变凡人。
可不见悬无长老的面具换成带窟窿眼的了么。
悬无的马车开进十七里镇的“大道”上，年久失修的路不平整，管车里坐的是蝉蜕是神仙，照样给颠成筛子。
忽然，赶车的弟子笨拙地拉住缰绳。
他似乎和人交涉了两句，随后从车门里递进一样东西：“师叔祖，您看。”
蛇王仙宫炸飞以后，当地人又开始用“烟云柳”雕刻岁神牌，这一回，神牌改换面了。
悬无接过来，只见那木牌做工粗糙，但五官神态依稀能看出大概的模子——就是余尝。
“岁“是什么？
这不好说，在南宛这种严禁间修士、对谓“邪祟”用重典的地方，“邪祟”们为了生存，互相抱团，捏造一“偶像”做自己的标志。遇上天灾人祸，老百姓病急『乱』投医，逮着什么神求，久而久之，将这些莫其妙的“神仙”纳入间传说。
而西楚这种黑市半公开化的地方，情况要更复杂一些：有些雄踞一方的大宗族野心包天，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，给自家祖宗美化出来历，愚们不明以，就以此为寄托。陶县没有大宗族，以前的地蛇是很能到处钻营的邪祟，相传这谓“岁”就是他带来的，是不知谓的木雕泥胚。
上一次银月轮下凡除妖邪，秋杀死了，银月轮却余怒未消，虽然后来查出是那位点金手身上有一截永春锦，但悬无直觉蛇王仙宫里秘密供奉的神像有题……若他没记错，烟云柳也曾是一种伴生木。
可是峡江一代烟云柳到处是，穷苦人家刻祖宗牌位用这东西，拿烟云柳刻的神像也不止这一尊。可是莫其妙的，悬无就是觉得这陶县的“岁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。
他将木牌扣在掌心，毫无血『色』的手指轻轻敲打着：对应烟云柳——宛人叫“转生木”的上古魔神最后似乎是殒落在了南宛。
余尝调取余家湾十万两白灵在陶县引爆了聚灵阵，驱逐了月影……刻在转生木上的神像变成了余尝的形象……
而项清说，余尝似乎勾结了南宛陆吾。
此事千丝万缕，背后似乎指向了玄隐山。
玄隐这百年中，先后两位蝉蜕出事，赵隐更是直接道心破碎殒落当场。他们这是要干什么？
也被熔金炉烧化了地脉，打算重蹈阖的覆辙？
悬无脸『色』微沉声：“回吧。”
公然派细作潜入撒野，宛人欺人甚。
“通知麒麟卫，立刻在此地成立分部，就建在禁灵线以外。禁灵线以内，调边防驻军驻扎，即日起严查进出人口，将有居登记在册，籍贯、亲眷等部列示清楚，不得隐瞒。陶县渡口关闭，任何外人士不得从此地上岸。”悬无说道，“有，叫人清除陶县内有烟云柳，令百姓不得传信这些邪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