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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
    如果李之澄已经与人成亲, 有了孩子, 那么……自家爷所做一切,又算是什么?

    一时间,长安对李之澄陡然生恨, 他磨了磨牙, 对长兴道:“你去给五老爷报信, 越快越好。”随后打个响亮的呼哨, 将在附近的人手召集到跟前, 沉声道, “五老爷过来之前,把那几个人看守起来!”

    在院中的李之澄听到长安的话,心完全沉了下去,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, 笑着哄着怀里的孩子,“南哥儿乖,有客人来了,娘亲要应承一番,你去找奶娘,好么?”

    南哥儿有些不大情愿,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, 颠儿颠儿地去找奶娘。

    李之澄站直身形,望着院门口,等待他的手下进门。

    该来的,总归是来了。之前就感觉到, 这所小院儿被监视起来了,惊惧之后,让奶娘在这几日内千万将南哥儿日夜留在房里,开始着手安排南哥儿的去处。

    可奶娘只是寻常女子,总会有大意的时候,南哥儿又是个三岁的孩童,怎么可能日夜都听话地留在房里。

    眼下,她只担心,如果他发疯,自己势必要连累无辜。

    长安寒着脸走进院中。手下已各司其职,封住李之澄与夫妻二人离开的路。

    “别吓着孩子。”李之澄说。

    “那么,您在五老爷过来之前,也别让我为难。”长安甩下这句话,循着孩童的语声,走进东厢房。

    一个孩童约莫四五岁,正拽着竭力维持镇定的一名女子抱怨:“只是晚一点儿睡,娘,我想看星星。”

    三岁左右粉雕玉琢般的孩童,则坐在女子怀里,小手握着一个小小的风车,笑眉笑眼的。

    稍一打量这孩童,长安整个人便是剧烈一颤,他转头望向李之澄,满脸惊愕。

    原冲忙完公务,便调转太师椅的角度,舒展开双腿,将双脚搁在近前的杌凳上。

    他按揉了一会儿眉心,视线落在那方常用的龙尾石砚上。

    那是孟老国公爷在世时赏他的。

    老国公爷对观潮,打罚的时候下死手,平时则是往死里溺爱着,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,不,那该是砍一刀给一阵甜头。

    因为与观潮交好,老国公爷对他一向很好,他心里却非常不认可那位长辈的教子方式。

    当初他与观潮打完生命中第一场硬仗,战捷回京之后,老国公爷就给了观潮一通板子,他听说后,瞠目结舌。

    那种事情,在原府是绝对不会发生的,他双亲就算气急了,也只是用鸡毛掸子虚张声势,观潮所受的,却是重伤。

    多气人。观潮在两军阵前都没落下伤,回家后倒差点儿被修理死。

    观潮养伤期间,他隔十天半个月去看一次——那时候,还不是至交,相处时都有些拧巴。其实就是跟自己拧巴,服软或关心的话,如何都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第一次去看望,观潮只穿着中衣中裤,盘膝坐在窗前棋桌前的椅子上,握着一只扁平的小酒壶出神,本就白皙的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眉眼间凝着他从没见过的寂寥、清冷。

    光芒万丈的孟观潮,改为被月光笼罩,让人觉得孤单。

    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回过神来的观潮牵了牵唇,问,来幸灾乐祸的?语声很沙哑。

    他笑了笑,说不是,真不是,来跟你下棋的。说完,在棋桌前落座。

    观潮却对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壶,说喝酒吧。

    他瞪了观潮一眼,恶狠狠的。

    观潮微笑,指了指太阳穴,说这儿,木着才好受点儿。

    他心里特别难受,取出棋子,打好座子,说边下棋边喝酒。

    一整个下午,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棋,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,没再说话。

    对老国公爷的不认可,大抵是在那一日生出。

    后来,用心观察别的武将,发现有很多人不善于教导子嗣,不是没工夫,把子嗣扔给文武师傅,就是脾气差,不懂得对子嗣循循善诱。

    那时候,他和观潮待人处事,还不似如今这般粗暴,只要不是自己打心底嫌弃的人,都能以礼相待。

    那时候,他们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郎,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千钧一发,心却不曾因人情世故留下不可释怀的殇痛。

    老国公爷病故之后,观潮的性情有了显著的变化:夺情挂帅出征期间,每日除了排兵布阵、军务、冲锋陷阵,恨不得一个字都不说,稍有空闲,只愿意独自坐着,独自饮酒。

    弟兄们出尽法宝地惹他生气、逗他笑。

    他们还没累,观潮先看累了,说,我就想独自待一会儿,想想我们家老爷子,这都不行?

    他们听了,都心酸得不行。

    到观潮能够谈起丧父之痛的时候,已经回到帝京,处事变得格外跋扈,一次跟他喝酒时说,老爷子在世的时候,不少次,那是真恨得牙根儿痒痒;可他走了之后,想到的就全是他的好,抓心挠肝地疼,疼完了,心空了一块儿。

    那是他能够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的伤痛。

    观潮与老国公爷之间的情分,必然是复杂至极。

    他以为,没有什么伤痛,能胜过亲人消亡,没有哪种感情,能复杂得过孟家父子的情分。

    却原来,不是那样的。

    让一个不惧生死的男人疼到有苦不能说、只能长久沉默隐忍、再一步步对情绪失去控制的,还有男女之情。

    观潮一度到了债多了不愁的地步,如今也已熬出了头。

    他呢?

    他有时会怀疑,自己余生都要置身在情爱的修罗场,没人超度,不得救赎。

    匆匆的脚步声打断原冲思绪,他蹙眉,听出是长兴。

    长兴没通禀就走进门来。

    原冲蹙眉,刚要发作,长兴已急声说明原委。

    原冲听完,全然僵住,似是血液都凝固了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神色恍惚地问:“你说什么?孩子?”

    “是!”长兴用力点头,“长安已经将宅子里的人看管起来,您要不要过去看看?”

    原冲面色越来越苍白,额角的青筋跳了起来,语气却轻飘飘的,“把人送到什刹海的别院。”

    别院中,长安见到眼神暴躁的原冲,匆匆走上前去,“您先别动怒,那孩子……”他凑近些,低语两句。

    原冲身形一僵,继而步履如风地走过垂花门,“带我去看。”

    长安称是,紧走几步,带他去往内宅。

    原冲走进灯火通明的正房厅堂,在罗汉床上落座,又站起身来,困兽一般来回踱步,片刻后,又回身落座。

    抱着奶娘的南哥儿、李之澄随着长安进门来。

    原冲视线近乎急切地落在南哥儿的小脸儿上。

    已经很晚了,这孩子却还没睡,且精气神儿十足,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布偶,大眼睛忽闪忽闪的,好奇地环顾室内。

    那眉宇……

    原冲先是全然窒息了,随即,一颗心狂跳起来。

    有那么一刻,他想起身,动不得。他试图抬手,要借扶手起身,手指却轻轻抽搐着。

    南哥儿已经看到神色有异的他,却不害怕,困惑地眨了眨眼睛,转头问李之澄:“娘亲,我们为什么,要来这里?”

    李之澄牵出温柔的笑容,避重就轻,“来……看看景致。这里好么?”

    南哥儿胖嘟嘟的小手无意识地抚着布偶,“嗯……要到明天才知道。天黑着,看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短短时间之内,原冲用尽所有力气克制着,终于让自己恢复平静。他起身,步调平缓地走向南哥儿,轻咳一声,顺着母子两个的话题,声音沙哑地道:“明日带你看看这里的景致,好么?”

    南哥儿看向他,又扭头看了看李之澄,抿着小嘴儿笑了笑,不答话。

    长安示意奶娘放下南哥儿。他不知道南哥儿会不会愿意让五老爷抱,却是笃定,五老爷一定想离孩子近一些,再近一些。

    此刻,原冲眼中只有南哥儿,言语是在仅存的理智控制下说出的:“怎么不说话?不愿意?”

    南哥儿站在地上,仰着小脸儿看他,“你是谁啊?”

    原冲俯身,双手迅速而用力地交握一下,以此阻止手指近乎痉挛般的颤抖。他笑着,伸出手臂,把那小人儿抱起来。

    笑,在这一刻,倒是最容易的事。

    “先给我抱抱,我就告诉你。”他语气里有着自己不曾意识到的轻柔。

    身形落入陌生男子的怀抱,让南哥儿下意识地挣了挣,随后,就近距离地,认真地打量原冲。

    原冲的手,抚上南哥儿的小脸儿,又握住他白嫩的手。

    小小的手、小小的身子,小小的面容,眉宇与他酷似。

    这是他的孩子。不需询问任何人。

    比起他在这年龄段的侄子侄女,他的孩子瘦了些;比起他的侄子侄女,他的孩子的穿戴太过寻常。

    颈间没有戴镶赤金或纯银的长命锁;手腕上没有镶嵌着宝石的小金镯;衣料是很廉价的绸缎;脚上穿的是没有一丝花哨的圆口鞋。

    他的孩子……穿戴一如寻常百姓家中的孩子。

    他的心,狠狠的,一抽一抽的疼着。

    他费力地吞咽一下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南哥儿却笑嘻嘻地说:“你还没告诉我,你是谁。”

    “原冲。我是——”原冲哽了哽,“我是原冲。记住了?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南哥儿认真地点头,“我是南哥儿,名字是李熙南。”

    “熙南,”原冲摸着孩子的小脑瓜,“李熙南。”他把李字咬得有点儿重,心里恨意重重,唇角浮现的笑容,则透着失落。

    长安用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。

    奶娘泪盈于睫。

    李之澄背转身。

    南哥儿没留意到别人的异常,注意力都在抱着自己、明明一直在笑却显得伤心的原冲身上,“你是娘亲的朋友、亲戚吗?”

    原冲说:“我与你娘……相识十来年,她是我至亲至近——”同时亦恨之入骨——“的人。”

    南哥儿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一下,“可我从没见过你诶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,我与你们走散了。”原冲轻轻地磨了磨牙,“直到前不久,你的孟伯父派人接你们过来,我们才有今日的团聚。”

    “孟伯父?”

    “嗯。他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物。等他得空了,让他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南哥儿笑着点头,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原冲笑容里终于有了些许真实的愉悦,“娘亲已经跟我说好了,日后你们在这里住下,愿意么?”

    南哥儿并不迟疑,“娘亲愿意,我就愿意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?”

    “总搬家啊。”南哥儿挺了挺小胸脯,“我长大了,不怕的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乖。”原冲吃力地吐出这一个字,下巴抽紧,视线瞥过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。

    南哥儿端详着他,伸出小手,摸着他的下巴,“你是不是很难过?”

    “有么?”

    “好像有一点。”稚嫩的小手无意间碰到了他下巴上的胡茬,不由得逸出欢快的笑声,“痒。”

    原冲的心,立时酸痛柔软得一塌糊涂。他把住那只小手,按在下巴上,摩挲着。

    南哥儿笑得小身子扭来扭去。

    原冲也随着他笑,继而点到为止,“明儿再陪你说话,四处转转。去睡觉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

    原冲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南哥儿的面颊,把他交还给奶娘,又问长安:“都安排好了?”

    长安称是,转身唤来一名管事妈妈,“带——南少爷和奶娘到东厢房歇下。”

    “娘亲,你不会走吧?”南哥儿问道。

    李之澄转过身,神色如常,“不走。安心睡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由奶娘抱着往外走的时候,南哥儿将小下巴安置在她肩头,笑笑的望着原冲。

    原冲负手站在原地,也笑笑地看着他,直到他离开厅堂。

    原冲对长安道:“赶早去见太傅,帮我和李先生请几日假,他若问缘故,照实说就是。另外,请他亲自去原府一趟,帮我跟二老扯个谎。”

    长安称是,悄无声息地退出。

    原冲缓缓踱步,随着步调,周身的寒气越来越浓。

    过了好一阵,他向西面偏一偏头,“你来。”

    室内已无下人,这话自然是对李之澄说的。

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经过西次间,进到西梢间。

    刚一进门,他便发了狠,回身勾过她,再一转手,把她身形掼向墙壁。

    她身形结结实实地地撞到墙壁,摔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    她一声不吭,轻轻吸进一口气,慢慢地扶着墙壁站起来。

    他欺身过来,一手撑着冰凉的墙壁,一手扣住她修长纤细的颈子,一点一点收紧,加重力道。

    恨极了。

    想扭断她的脖子,或者,让她杀了他。

    太疼了。

    与其这样生不如死的疼下去,真想一死了之。

    可是,南哥儿的小模样在他脑海浮现,格外清晰,格外鲜活。

    那是他的孩子,他与她的孩子。

    不曾给予孩子一天宠爱,有什么资格意气用事?

    把孩子带到这尘世的女子,给了他最美也最伤的意外的女子,他真有资格惩罚么?

    在她将要窒息的时候,他的手倏然松开,落在她肩头,随后看着她剧烈的喘息着,再到呼吸恢复清浅匀净。

    他心头的恨意、怒意,却无一丝消减,化作火焰,烧灼着他心魂。

    “之澄,你到底有多嫌弃有多憎恶我?”他扣着她的肩,“这样的事,你也骗我、瞒着我?”

    李之澄的视线定格在他胸口的位置。

    原冲喉间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,声音愈发沙哑:“该享有的锦衣玉食,他可曾享有过一日?

    “总搬家?我的儿子该陪着你过颠沛流离的时日?

    “熙南。我的儿子叫李熙南?”

    他狠狠地皱眉,语声有点儿闷闷的。

    李之澄噙着泪,抬眼看他。泪光让她视线模糊,她眨了眨眼睛,视线清晰起来,看到男子昳丽的眉宇间,是深浓到近乎绝望的痛苦。

    “我迟了这么久才见到他,可我……”他唇角弯了弯,“可我对于他,只是原冲。”语毕,星子般的双眸变得黯淡无光,又渐渐有了一点光彩。

    她分明看到,那光彩,是因为浮上眼底的泪。

    可以面对一个背离自己的女人,可以承受得而复失带来的不甘煎熬。他不能承受的,是一个迟了太久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孩子,一个,他憧憬中要百般娇惯、宠爱,事实上却连安稳都不能享有的,他的孩子。

    那种对她的恨,对孩子的亏欠,压垮了他。

    撕心裂肺的疼痛抓住了她,死死的。

    那么久,思念、亏欠、无助、恐惧,日复一日,排山倒海压向她。没事,不在乎,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做行尸走肉。

    可是,打破那份维持已久的平静,又是那般轻易。他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受伤了、倒下了,上一次是身体上的伤,这一次,是他无法承受的伤筋动骨的心殇。

    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落。

    他凝着她,“给我指条路,行么?要么,你这就杀了我,我受不了了;要么,你告诉我原由,我们一起扛下来。”

    她摇头,再摇头,抬手蒙住自己的眉眼,却是哭得更厉害了。

    “不哭。”他拿开她的手,抚着她面颊。

    不哭,之澄不哭。在金陵,他旧伤发作,陷入长时间的昏睡,每每短暂的醒来,看到她哭,看到她发红的眼眶,便无力又温柔地安抚着她。恰如此时。

    长年累月压抑的情绪,在此刻终于崩溃。

    她抽泣起来,哭得身形失去力气,向下滑去。

    他叹息一声,退后一步,把她带入怀里,给她支撑,予以安抚。

    没原谅。

    只是应该这样做。她是孩子的母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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